2013年9月5日 星期四

卡夫卡的《審判》與愛情

  我始終認為,卡夫卡的《審判》是講述愛情之作。
  寫《審判》的同時,恰好是卡夫卡與第一任未婚妻菲莉斯解除婚約之時。我認為,第九章牧師所述的法律之門指的是愛情的完滿與嚮往,但鄉下人終究進不了屬於他的法律之門。K在其中,也無法得到良好的判決,在愛情中,他充滿罪孽。
  其次,法律書裡的呈現的淫穢女體,與三個女人的連結,都代表法律與他愛情的追求有關;三者,卡夫卡的愛情觀充滿衝突,他認為愛情是建立在痛苦之中,至此,他即使看到了愛情的終點,也找不到屬於彼此的純粹與依戀。這個現象,在卡夫卡的情書中,一覽無遺;最後,他認為進入婚姻只是從原本的束縛跳進另外的束縛,換言之,在《審判》中他依然要死,進入天國又是另外一層的審判。這對他來說是毫無止盡的懲罰。
  從鮑斯納小姐開始好了。卡夫卡的手稿之中,鮑斯納小姐常用菲莉斯的簡名代稱F為名稱;這就代表了《審判》之中,卡夫卡將菲莉斯的角色套入鮑斯納之中。卡夫卡與菲莉斯相識是在馬克斯家,並且追求交往的過程多以信件往來,再穿插不時或長或短的見面。但是他們見面初期時有些誤會,菲莉斯隨口問了卡夫卡住在哪裡,卡夫卡就給了地址,認為對方要寄信給他。如在《審判》之中,K強吻鮑斯納小姐一樣,想要掩飾自己的尷尬。
  K為了追求鮑斯納小姐,不斷的寄信給她,但是鮑斯納小姐並未回信。這是整部《審判》之中,K唯一寄信的對象;這也代表卡夫卡追求菲莉斯追求的過程。不同的是,鮑斯納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K,這或許代表卡夫卡面對解除婚約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;而後來幫鮑斯納小姐回絕掉K的蒙塔小姐,應該是菲莉斯的朋友勃洛赫的化身。
  整個的結尾,K無意間看到鮑斯納小姐的影子。如果她真的出現,便是對K的審判視若無睹:她已經不關心K了,就像菲莉斯已經不關心卡夫卡一樣;如果不是真的,只是代表K到最後還是想鮑斯納小姐,她的影子還是留存在K的心中。
  但無論是何種解釋方法,都顯現菲莉斯在卡夫卡心中的重要,畢竟他對菲斯納的揣測或是想念,都是基於她是菲莉斯,卡夫卡曾經的未婚妻。
  卡夫卡在求婚之後,雖然菲莉斯很快就答應了,但是卡夫卡的反應卻日趨猶豫。甚至在給菲莉斯父母親的信中盡數自己的缺點,希望對方主動解除婚約;甚至不寄信給菲莉斯,致使後來菲莉斯受不了,只好請朋友勃洛赫代為調解,並探聽卡夫卡的意思。
  從卡夫卡的反覆可以感覺到卡夫卡的雙重性格。這其實相當荒謬,就如同卡夫卡自己所講,他需要愛,但是又怕被愛綑綁住;卡夫卡所掙扎的都是不知道如何選擇兩個相悖的意念:不管怎麼選擇都是錯誤,所以他把決定權交到對方手上,把自己稍微慢慢的推遠離結婚的可能。後不後悔愧不愧疚,責任都不在自己身上,在他的思維中,或許因為是對方的決定,所以要怪罪就怪對方好了。這是卡夫卡自私的想法,到後來也成真了。
  卡夫卡對婚姻的感受如實的寫在日記中:
  那時我不可能結婚,我身內的一切都起來反叛,儘管我一直非常地愛F。這主要考慮到我的寫作,是寫作阻止了我,因為我認為寫作的工作會由於婚姻而受到損害,我想我是做對了……
  卡夫卡都把不能結婚的理由推托給寫作,在整篇日記裡都是,包括他寫給菲莉斯的信中,也說如果跟他結婚,菲莉斯很有可能孤單一人,因為卡夫卡都花時間在寫作。
  我並不清楚這是否是真實理由還是牽拖之詞。反正到最後,菲莉斯被卡夫卡的態度惹怒了,她與她的朋友,在一九一四年七月十二日,卡夫卡前往柏林看菲莉斯的時候,組成了「審判法庭」,數落卡夫卡的罪狀。卡夫卡在七月二十三日回溯這一切:
  在飯店的法庭,在德羅舍克的旅途,F的面孔。她把雙手插進頭髮,打著哈欠。她突然振奮的站了起來,說起已想好了、有保留的、充滿敵意的話。
這是他們第一次解除婚約的場景。卡夫卡到後來失魂落魄,解除婚約遠比他想像的難受。也是因為這樣,卡夫卡以K進法庭的最後,對眾人咆哮:「你們這些無賴,將來我也會給你們全體來一次偵訊。」可以知道,卡夫卡還是難掩氣憤。對這個事件,馬克斯回憶說:
  當我憶及那些可怕的激變時,我相信我並沒有錯。在那期間,卡夫卡總是用一些問題來折磨自己的良心(「必須忍受這種痛苦,而且是造成這種痛苦的原因」,它在日記中悲嘆道),這正是在婚約解除後動筆寫兩部長篇作品的原因。九月他向我高聲朗讀長篇小說《審判》的第一章,十一月則是《在流放地》。這兩部作品是文學形式自我懲罰的文件,想像的贖罪模式。 
  所以K到底犯什麼罪?這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卡夫卡犯的罪,無論是什麼,都由K承擔,並接受整個法律的審問與制裁。
  或許我們在這裡可以先把《在法的門前》與《審判》分開來看。前者是卡夫卡對菲莉斯的追求;後者是菲莉斯加諸給他的罪行。法律之門,象徵的就是愛情,門警就是菲莉斯;卡夫卡進不去單單屬於她看守的法律之門。這份關係只存在於卡夫卡與菲莉斯之間,所以沒有其他人可以介入──畢竟他們分手也不是因為有第三者。等卡夫卡死後,門將會關閉,畢竟這道門本是為了卡夫卡而開的。如果卡夫卡退出這個愛情遊戲;法律,也就是愛情,就會以其它形式,向其他人開啟它的大門。
  回到《審判》,在愛情中,K在尋找的是自己到底犯什麼罪,但是在過程中,K一直在創造自己的罪。就我之前的分析,K所犯的罪在他不知道自己有犯罪,並確信自己的清白;如卡夫卡對菲莉斯的恣意而為,沒有認知到這樣的行為多麼傷害菲莉斯,卡夫卡的罪行就一道道的儼然成形。到後來,K即使認知到自己被告的事實,但是他依然不認為自己有罪,並打算寫封辯白書──說明自己以前作了哪些事情,為什麼要作哪些事情,都安上一些正當的理由──這如卡夫卡在日記寫的,他安撫屬於自己心中的自我;也在信件中自私式的安撫菲莉斯。但也就是這些行為,或許讓菲莉斯更為生氣,畢竟戀愛與婚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,這樣的辯白無疑忽略菲莉斯的感受。
  這也可以呼應為何法院希望自己面對當事人,而不需要找律師擔任代理人以及辯護人的角色。畢竟,律師手中掌握再多的技巧,把黑的說成白的,那又如何?愛情中看的並不是道理,而是兩個人之間的感受與真誠。這樣看來,是否是K找各路人馬幫忙,便是罪惡的一部分?不過,菲莉斯還是迫於無奈,找了勃洛赫幫忙居中。這個角色不但是書中的律師,畢竟在法官對案件有疑問時都會找律師幫忙,也代表《審判》之中的女人。作為中居者,K也找了他們幫忙,但是K又同時與他們保持情慾關係。不知道菲莉斯知不知道卡夫卡與勃洛赫之間的互動,畢竟勃洛赫──至少在傳聞之中──幫卡夫卡生了孩子。跟這些女子的往來是否也是個罪惡?畢竟,《審判》最終出現的形象還是鮑斯納小姐,而不是其它人。卡夫卡也藉這樣的書寫,澄清自己即使與勃洛赫有過短暫的情愫,但對他來說並不認真,只是逢場作戲而已?心中最終的依歸仍是鮑斯納小姐。
  《審判》中的法律與淫穢圖片的關係會讓這個連結更為明顯。鮑斯納小姐至少在與K對話的同時,並不懂法律。真的連結法律的兩個女人反而是洗衣婦與列妮。法律如果代表淫穢或是慾望,一方面它必然指向女人,這驗證《審判》一書的宗旨必然涉於另一個性別;由此而生,K對另外兩個女人更多的是慾望,單純肉體上的關係,而不是愛情。縱然鮑斯納小姐是菲莉斯的化身,法律只是菲莉斯對卡夫卡的責難,這其中或許也存在卡夫卡對其他女人的態度。雖然《審判》是由卡夫卡所寫,不是菲莉斯所寫,無法直接推論菲莉斯知道他與勃洛赫之間的事情。
  依此,我們看到畫家對罪行的後續,有他的三種說法:第一真正的釋放,這種情況就是無罪,而且相當的少;第二種是表面上的釋放,只要法官想到,罪名會毫無理由的隨時回到身上來;第三種是不真正的釋放,就是要隨時與法官保持連絡,以讓法官可以隨時監視自己。
  人有沒有再犯之意,是否要最後判決,皆繫於此了。
  接著,我想要分析出現在《審判》中的畫作。一開始是出現於鮑斯納小姐房間中的照片,我認為它們代表了菲莉斯在卡夫卡心中的形象,所以當K的下屬看那些照片的時候,K竟覺不快。到後來被亂掉擺歪,對卡夫卡而言法律的介入,讓卡夫卡擾亂了對菲莉斯理性的想像與預測。另外,法律的介入也打亂了K的生活秩序,這兩者的連結只是代表兩者是同件事。
  再來是在律師家看到的那一幅畫,這同樣代表菲莉斯手中擁有的權力,這場遊戲不見得公平,其實也不需要公平,只要菲莉斯下定決心,就可以下判決。我認為,卡夫卡藉由這幅畫諷刺菲莉斯的專斷,他們給卡夫卡所設的審判法庭根本就沒有辯解的空間。一切都已經計畫好而且蓄勢待發。另外,諷刺的是這幅畫前面的卡夫卡與列妮在調情,卡夫卡希望列妮能夠和他一起對付法院。在這裡,法院指的是菲莉斯,但是列妮說:
  「別人說你只是太倔強了……請你不要問是誰,只要改正你的缺點,以後別那麼倔強。你是無法和這個法庭對抗的,你一定得承認過失,一有機會就認罪,除非你這樣做,否則沒有希望脫離他們的掌握。即使你想脫離,也非有外來的幫助才能如願。不過你用不著煩惱,我會親自幫助你。」……「不認罪我就無法幫助你,不過你一點都不需要我的幫助,因為你並不在乎。太頑固了,永遠不聽別人的勸告。」 
  這話就完全像是勃洛赫會講的話,也很切合卡夫卡的個性。
  最後一幅畫是在畫家家看到的,正義女神終於拿了天平,但正義女神失去了飛翔高昂的形象。我認為這表示愛情裡的正義其實相當的世俗,並被光暗相雜的法官逼到最角落──她只能遠遠看但無法真的作什麼。這也代表即使再世俗,愛情中依然沒有正義可言。
  回應到我們談論卡夫卡時的核心思想──最終價值不是不存在就是不可追尋。愛情也是,相當的個人化,每個人有不同的個性不同的想法。為什麼法律之門只為鄉下人而開,代表它是個人化的產物,自然沒辦法讓非關係中的人一探究竟。
  但是,菲莉斯也是對卡夫卡釋出善意。如鞭笞手的場景,鞭笞手藉由法律的名義,鞭打兩位對K不敬的看守;但是這些舉動的恐嚇意味也是相當濃厚,如果K沒有好好遵守法律,有可能遭受更壞的下場。畢竟,看守者的罪也都是小罪,便要遭受如此痛苦,更何況是傾全力反抗法律的K呢?我相信,K在臨死前也連結到這個場景,因為兩個地方都寫到像狗一樣的哀鳴。
  一切如牧師所說的,「不能把每件事都當作真實去接受,必須把每件事都當作必要去接受。」對感受來講,就算有誤會,就算事實不是真實,但對當事人來說都是必要的想像。牧師最後在K離去的時候也講到「因此我為什麼要向你要求什麼呢?法院對你並沒有要求。當你來時,接見你,當你離去時,就讓你離去,就只是這樣而已。」
  愛情也是啊,要走要留都是卡夫卡的事情。雖然卡夫卡在表面上看似被菲莉斯及其好友逼著切斷關係,但是畢竟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。在這份關係之中,要不是卡夫卡一直求去,又怎麼會有這樣的災禍呢?卡夫卡自己很清楚這一點,所以他藉牧師之口寫下這句話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